浙江富陽市鐵腕治污，一紙紅頭文件關停59家合法造紙企業。但一些沒有產能審批手續、排污許可證被暫停的造紙企業卻仍“公開生產”。同時，以紅頭文件形式強制企業關停，也被指無“法律依據”。
“我為什么要給你講，你發昏……”4月9日，富陽市三豐紙業有限公司負責人在辦公室里指責并驅趕前來采訪的記者。
這家至今還在審批年產1.8萬噸淋膜原紙項目的造紙廠，卻在大量生產白板紙，生產車間堆滿了卷桶白板紙，裝滿白板紙的大卡車不時運出廠區。該負責人稱，正在審批10萬噸產能。
但富陽市環保局相關人士4月17日向本報記者表示，該廠老的排污許可證早已暫停，新的排污許可證尚未審批。
像這樣未審批卻生產或審批與生產不符的造紙廠在富陽市并非少數，僅春江街道就有21家。問題在于，當地政府并未制止或查處。
而另一方面，有59家有證照的合法造紙廠被當地政府一紙紅頭文件強行關停。59家企業的產能之和遠遠不及那些非法生產的企業產能。這令被關停企業的老總們難以接受。
有“中國白板紙基地”之稱的杭州市富陽市，也以污染聞名，2010年被浙江省環保廳區域限批，一直是浙江省節能減排的重點區域。造紙廠的生與死被節能減排指標左右，亂象由此而生。
節能減排“軍令狀”
富陽造紙行業全國聞名，有上千年歷史，鼎盛時有500多家造紙廠。近年來，環境污染和經濟發展之間的矛盾越來越難以調和。
造紙行業是富陽市支柱產業，規模以上造紙廠有350多家，貢獻著全市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這個以廢報紙作為主要原料的造紙基地，直接左右著國內廢報紙的收購價格，其板紙產量占全國近一半。
但污染也使富陽惡名遠揚，2005年被列入省級環境保護準重點監管區，2010年1月，成為浙江省環保廳首次實行區域限批的兩個地區之一。今年4月，本報記者在當地工業園區仍目睹到污水橫流、臭氣彌漫的場景。
2007年，國務院將“十一五”節能減排目標完成情況納入各地經濟社會發展綜合評價體系，作為考核地方政府領導干部政績依據。浙江省也出臺相應的實施細則，對未按期完成淘汰落后產能任務的市縣,將實行項目區域限批，并問責地方政府。
富陽市被列入杭州市節能減排的重點縣市，也進入浙江省重點“監控”區域。浙江省環保廳責令富陽市環保局嚴肅查處未批擅建的造紙企業，嚴格遵守“先關后批、同等審批產能置換”原則，堅持公開、公正、透明，完善政策，用法律、經濟等綜合手段，依法依規淘汰落后產能。
這迫使富陽市痛下決心，誓言背水一戰，鐵腕整治。
2011年，杭州市給富陽市下的“軍令狀”是淘汰關停造紙落后產能不少于50萬噸。
富陽市環保局副局長董亞奇告訴《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按照“壓小上大，等量置換，不擴大總的產能”原則，從2007年開始，富陽市每年進行一輪落后產能企業的淘汰關停，成效顯著，“十一五”期間完成的指標在全國也是較高的。
但許多造紙廠并不認同這一說法，認為真正關停企業的是2011年的第五輪整治，第四輪是產能置換，前三輪是政府把企業本身已關停或閑置的生產線上報。
2011年，富陽市政府下發紅頭文件，制定標準，關停落后產能企業。
有59家造紙企業被列入名單，分布在富陽市春江街道和大源鎮、靈橋鎮，其中春江街道最多，它們符合富陽市政府《關于富陽市第五輪限期淘汰關停落后產能造紙生產線(企業)的實施意見》(以下稱《實施意見》)關停的范圍和對象。
政府制定的關停標準是：以廢紙為主要原料，審批產能1萬噸/年(含)以下的板紙生產線;以廢紙為主要原料，1880機型(含)以下、單機審批產能造紙工業功能區內4000噸/年以下、造紙工業功能區外5000噸/年(含)以下的薄型紙生產線;企業審批技改時明確應拆除且未拆除的生產線;特種紙、高檔紙生產線(企業)暫不列入淘汰范圍。
這些企業將被收回排污許可證，拆除生產設備，斷電及注銷或變更營業執照。能獲一次性補助100多萬元，但屬于產能置換的除外。
富陽市經信局副局長李江求告訴本報記者，由該局拿出淘汰初步方案，再提交由七八個部門組成的工業經濟委員會集體確定，其中產能核定由環保局提供。他強調，富陽市淘汰造紙行業落后產能每輪整治方案均是以國務院、浙江省和杭州市有關文件為依據的。
至2011年12月6日，上述59家造紙廠62條生產線被強行關停。
“補償僅投資的零頭”
孫剛的企業不幸成為其中之一。
10年前投資3000多萬元，孫剛在春江工業園區買了20畝土地，建了年產能1萬噸的白板紙造紙廠。孫剛夫妻把經商多年的所有積蓄都投了進去，還向銀行貸款和親戚朋友借款。
與其他在工業園區內的造紙廠一樣，孫剛的廠也由工業園區統一供氣，生產的污水統一納入排水管道。他的廠生產經營一直穩定。
2011年11月17日，孫剛被通知參加富陽市政府召開的淘汰落后產能動員大會。所有的造紙企業都來了。
“會上，市領導宣布了關停企業標準，我的廠也在關停之列，無論企業大小，政府最多補償100多萬元。”孫剛說，當時他就蒙了。
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投入150萬元提升了污水處理工藝，環保部門還作了驗收。“如果政府提前告知，我也就不投入了，這錢像丟到大海里一樣。”
富陽市政府《實施意見》的發文時間是2011年8月3日。但包括孫剛在內的被關停的絕大多數企業主都稱之前沒見過這個文件。
沒過幾天，市政府相關部門、街道辦一二十人到關停企業強制執行，等待企業的是斷氣、斷電。不過，絕大多數企業均自動關停了企業。“不關不行，政府說，不關就叫國地稅查賬。”
“政府只給補償100多萬元，只是我投資的零頭，還有百名職工要安置，我都要哭了。”孫剛說，他墊錢發放了職工的遣散費。
59家被關停企業涉及數千名職工的遣散。按政府的說法，這100多萬元包括了職工的安置費。
“企業是我的私人資產，也是合法企業，政府怎能說關就關?退一萬步說，即使我們同意關，起碼也要做個資產評估啊!”孫剛激動地說。
這種不滿情緒彌漫在59家企業中，不少企業抵制，不愿拆除生產設備，更不愿意產能置換。按照市場行情，上千萬元的一條生產線，如果置換給其他需要購買產能的造紙廠，只能賣一二百萬元。
在2010年第四輪淘汰落后產能整治中，一條生產線可以賣到七八百萬元。那些需要提高產能以免淘汰的造紙廠愿意花大價錢“保命”。因此，第四輪“整治”十分順利。
“第四輪中，淘汰關停的是企業本來就閑置的生產線，比如企業有兩條生產線，把一條閑置的賣給其他企業，政府‘數字’上去了，企業也得利，實際上是欺騙上面。”一名造紙廠老總透露。
那么，第五輪整治中，為何沒有企業愿意出大價錢買產能呢?
“暗流”涌動
4月9日上午，10多家被關停造紙廠老總到富陽市經信局討說法，但無人理睬。他們告訴《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他們認為不公平，是因為許多非法造紙企業在這輪整治中活了下來，一些符合關停標準的企業因為官商勾結得以保留。
本報記者在富陽市政府一份2010年7月27日下發的文件上看到，有24家未批擅建的造紙企業被要求責令停止建設和生產，并行政處罰，原則上不予補辦相關審批手續。彼時正是該市被區域限批期間。2011年初，區域限批即取消。
“實際上，這些企業并沒有得到認真處罰，也沒有停產和建設。政府想了辦法，讓他們買指標即買產能，這就是所謂的第四輪整治。”知情人士透露，還有為數不少的企業以 “技改”為名，以小改大——提高企業的實際產能，超審批產能生產，超許可排污，比如東南紙業。
富陽市經信局副局長李江求告訴本報記者，現在還有33家企業在報批中，并承認其中有已建好或正在建的。春江街道辦事處汪主任給本報記者提供一份春江街道從2010年以來至今未獲審批的21家造紙企業名單。
4月9日，本報記者來到東南紙業，生產車間里工人們正在轟鳴的機器旁操作，四周堆滿了白板紙。該廠辦公室負責人稱，他們生產的是白板紙，核定產能是2.5萬噸，技改后升級10萬噸。
但春江街道辦提供的資料顯示，東南紙業需要審批的是2.5萬噸金卡原紙項目。富陽市環保局相關人士表示，東南紙業老的排污許可證也早已暫停，新的排污許可證未審批。
本報記者調查發現，這種審批與生產不符、批建不符、擅自擴大產能的現象確實相當嚴重，但有的企業并不以為然，生產都是公開化的。在富陽市環保局副局長董亞奇看來，這是由于審批程序復雜，整治沒有與審批同步造成的時間差。
即使是在同一關停標準下，有的企業也能安然無恙。一家紙業被舉報年產能1萬噸白板紙，但該廠財務負責人拿出一張專利年費繳費單稱，他們是專利產品，他們的白板紙是雙面的，不是單面的。
該廠一名管理人員笑著對本報記者說，白板紙都是一樣的，像賣青菜，哪有什么專利，他們廠現在實際年產兩萬噸。
孫剛說，《實施意見》中，根本沒有專利產品不在關停之列的規定，說白了就是通過關系得到的特許。
2011年12月25日的富陽市政府專題會議紀要中，提出“東南紙業在其按現行產能置換政策收購足10萬噸造紙產能的前提下，同意其審批10萬噸牛皮紙項目。”
“超審批產能非法生產的企業能夠正常生產而不受查處，他們也就不需要花大價錢去購買產能，我們的產能也就沒人要，或者只能賤賣。”孫剛說，他的上千萬元的1萬噸生產線，只能賣150萬元，他的心都在滴血。
一位政府官員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強調，淘汰歸淘汰，整治歸整治，是兩碼事。
“落后產能”難界定
突遭關停的企業面臨應收款難收和銀行停貸引發的債務危機，已有一家企業主全家人出走逃債。
59家企業至今還沒有一家成功轉讓產能。根據富陽市政府的意見，企業最遲在6月30日前必須轉讓產能，否則，將以關停政策補助，并被吊銷營業執照。
富陽市經信局副局長李江求認為，被關停企業擴大了損失，其實土地是他的，廠房可以出租，生產設備可以變賣。現在土地價格都漲了，造紙企業一般三五年就賺回來了。
今年富陽市兩會期間，有10多位人大代表提交議案，要求公平對待被關停企業。4月16日，富陽市人大常委會代表工委有關人士告訴本報記者，已將其列入1號議案，上月下旬已交辦，由市長領銜辦理。
“強行關停企業的依據在哪里?補償的標準是什么?為什么對合法企業要用鐵的手腕，而對非法企業心慈手軟?不合理，不公平。”一名富陽市人大代表連連搖頭。
在浙江五聯律師事務所律師徐利平看來，因“節能減排”引起的企業關停并轉，是政府行為，必須依法行政，要有法律依據，依照正當程序。沒有法律規定，行政機關就不能作出像關停企業的行政行為來。《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淘汰落后產能工作的通知》也強調“堅持依法行政”，發揮法律法規的約束作用和技術標準的門檻作用。
徐利平認為，富陽59家企業屬于有證合法經營，直接下令關停，顯然缺乏法律依據，侵犯了企業的合法經營權。企業可以依《行政復議法》或《行政訴訟法》等提起復議訴訟，進行權利救濟。
徐利平進一步指出，關停企業關系企業的財產利益和職工利益，是個系統的整治工程，不能憑政府一紙紅頭文件下達一批指標，就一蹴而就。同時,究竟什么是“落后”產能?這也很難有權威的界定，那些環保基本達標，生產適銷對路產品的企業雖規模較小，也應當允許其合法存在。
紙業戰略專家、中國輕工業信息中心副主任郭永新認為，從長期看，逐步淘汰落后產能的核心目標是實現節能減排、解決產能過剩和技術升級相互促進，最終通過充分的市場競爭來解決。淘汰落后產能不能光靠政府行政命令解決，要靠競爭、技術進步，來擠掉落后和弱小的企業。否則過幾年再看，又會再一次出現產能過剩。
按照富陽市政府計劃，今年是第六輪整治，通過逐年淘汰落后產能，到2015年，將富陽造紙企業控制在100至150家。
但至今第六輪整治方案仍未出臺。“風向變了。”孫剛說，新任富陽市委書記強調，仍然要高舉工業興市大旗，造紙業要成為工業經濟新旗幟，而不是前任書記提出的“環境立市”方略。“我們這一批可能是僅有的倒霉蛋!”
